鸟山明差不多是正统日式漫画的巅峰。

何谓“正统日式漫画”呢？

就是以简练的纯线条、高效率、高品质的表达画面，并且将功夫用在叙事上而非造型上的“简笔叙事连环画”风格。

关键特征在于简笔、叙事。

这两个关键要素是一体的，而且至关重要。

解释一下为什么——

首先，画家是个人，精力是绝对有限的，无论ta多么勤奋，不用简笔画法，都不能保证效率。为了配合日本漫画的出版节奏——这在后期越来越丧心病狂，也是毁灭日本漫画的根本原因——画面技术只要稍微复杂一点，漫画家对故事的真实影响都要大幅的衰退。

漫画家一旦签约，除了高屋良树这种不缺钱的富二代，为了赶出版节奏基本都不能不请助手。

但是请助手归请助手，如果画风华丽，工序复杂，助手——甚至是助手团——对故事的实际影响就会不可避免的加深。

一方面画风华丽了，作者管理助手的工作就会成为沉重的负担；另一方面，好不容易磨合完毕的助手，也自然而然的要获得更大的话语权。

团队复杂了、配合复杂了，创作就成了另一个逻辑。作者精疲力竭，不过是勉力支撑，必然被迫越来越脱离直接创作。

作者一但不是亲手作画，对待人物和故事的感情和触觉都会衰退。

写故事就像和剧中人聚会，你n天都不跟ta们碰头，你跟ta们的感情自然要出问题。

失去了这个感情，故事立刻就会干巴巴。

越是故事干巴巴，就越发想靠“华丽的画风”和杀必死谄媚和收买读者，安抚编辑和出版社。

恶性循环，强拉着创作流程趋向工业化，故事剧情流程化，人物脸谱化。

只要画法的复杂度迈过平衡点，就会连环触发全部这些效应，毒害故事的灵魂，使得漫退画进。

问题是，漫画的核心到底是“漫”还是“画”？

漫画的画法本来就是故意为了服务于叙事效率而刻意选择的，又不是祖师爷们没能力画得更华丽。

现在这些后代们却一个个江郎才尽，抛开叙事，回头把祖师爷们去掉的华丽又塞回来了，完全背道而驰。

CLAMP画风极端华丽，但读者除了记得几个酷炫的名字，还记得多少剧情？——CLAMP算是有剧情的吗？

北条司、井上雄彦算是华丽风画得飞快的了，但是坦率讲，他们太过于偏向视觉艺术，叙事也一样难免偏向潦草。

而画风简练的鸟山明、高桥留美子这一代人，叙事节奏明显要比画风华丽的这一群流畅、舒适得多，人物性格也因此要丰满得多。

这些人物充满了各种小表情、小细节，这其实都需要漫画家花费精力去构思和表达，这个精力极大的取决于ta们的画风是否足够简洁。

这也是为什么这两位塑造的人物，常常能带动脍炙人口的名场面，多年后仍然让人记得来龙去脉、甚至特定的场景台词。

鸟山明在表达故事的时候，分镜经常奢侈到“从A点跑到B点”就用掉一整页。但分镜表达的每一个神态、每一个探头探脑、每一个眼神都交代得清清楚楚，甚至能顾及周围人物的表情。

这是简笔画法带来的“战略优势”。

这个优势，富奸义博也觉察到了，所以他的叙事水平也独树一帜，但是个人都知道此獠简直有辱这个“画”字。漫画毕竟是一种视觉艺术，不能只谈画法简练，还要讲画面工整才行。

你总不能画到不成人形吧？

在这方面，从鸟兽戏画、到葛饰北斋、到手冢治虫、到藤子F不二雄再到鸟山明，其实脉络传承是清晰的，很明显的看得到一种“我们是用画笔规规矩矩讲故事的手艺人”的自觉。

“画我们要画好，但是我们坚决用最省工的画法来把线条数量减到最少，把精力尽可能集中到讲故事上。以此为前提，尽可能坚持原创。”

不“工业”、不“流水线”、不“创作组”，以我未妥协的本心，直入读者之腹。

鸟山明讲的故事，在他被迫搞什么那美克星、龙珠Z之前，几乎是纯鸟山明的。

很遗憾，漫画的工业化不可避免的使得竞争转向了“画面华丽、故事套路”。

后鸟山时代的几部比较重要的作品——海贼王、火影忍者，恰恰都是走了这个“简化画法”的策略，靠着表达成本低，战略性的加强了叙事和角色塑造而成功。

但这两者的画工与鸟山明的水平相差甚远。

堪称不肖。

在这两部堪称硕果仅存的场面作之外，充斥着肉番、里番、“猎奇”一类的靠廉价感官刺激、视觉刺激混饭吃的工业垃圾。

为什么？因为把胸画大、把衣服画少、把人画傻画变态，远比认真的塑造一个阿拉蕾和乱马容易。

可叹的是，几十年后回去再看鸟山明，如果是没看过的作品，往往也充满意料之外的惊喜。

而看现在的工业作，在一个比一个更血腥、更扭曲的刺激表像之下，却是全在意料之中的无聊。

矫揉造作、装疯卖傻，令人失望之极。

这个时代可能已经过去了。

造就鸟山明的那个高速发展的日本、那个全球欣欣向荣的时代，可能只是历史的一个罕见的巧合。

随着美国的衰败和癫狂，日本国运的历史性改变，它前无古人，后也恐无来者了。

就像当年盛大的亚运会、奥运会、世博会、世界杯和迈克尔杰克逊演唱会已经不再有同类同样出色的后代一样，那个令它们成为传奇的世界裂开了。

一期一会，诚不我欺。